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语闻成都 | 名人信札记③ ​巴金与大哥 幸存的四封信(下)

坚持活下去也真不容易,仿佛一条暴涨的河,要穿过一个针眼。

——乔治·塞弗里斯(希腊诗人)

语闻成都 | 名人信札记③ ​巴金与大哥 幸存的四封信(下)

李尧枚和四个女儿

封面新闻记者 仲伟 图片由李斧提供

1930年,是李尧枚人生的转折点。祖父死后,他做了“承重孙”。

按照中国古代宗法制度,如长房长子比父母先死,那么长房长孙在他祖父祖母死后举办丧礼时要代替长房长子(即自己的父亲)做丧主,叫承重孙。

承重一个封建大家庭,本应有钢铁之躯、铿锵之志,奈何李尧枚只是一个柔软的灵魂。

祖父死后,大家庭彻底分家解散了,田产收入减少了。不能坐吃山空,还得想办法增加收入。

金融投资的风险

为了填补开支,李尧枚开了一个新书店,叫“启明书店”,从上海进货,但是抹不开情面用了三叔的儿子,结果经营不善,亏本收摊关门了。心太善良的李尧枚,甚至替合伙人承担了亏损的费用。

经济上的窘迫已使李尧枚难以应付,另一个更大的打击很快来了:不到四岁的儿子李国嘉,患脑膜炎死掉了。儿子的去世,也标志着他“在儿子身上实现他那被断送的前程”的愿望落空了。

命运,就此急转直下,一寸一寸扼住李尧枚的咽喉。

此后,李尧枚精神抑郁,偶尔还出现过精神错乱的现象。

压在李尧枚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,依然是经济问题。李尧枚给巴金的第四封信里,显出他的窘境:“我一定要寄点钱给你看电影,不过要稍缓几天,这几天有点窘。”

其实,已不只是窘,而是产生了财务危机。因为身体不好,李尧枚已辞去电灯公司的事。

如何转变当前的窘境?接受过新思潮的李尧枚,毅然卖掉田产转入早期的金融。当时,在军阀统治下的成都,谁都可以开办银行、发行钞票,李尧枚也希望用贴现的办法取得较高的利息。

李尧枚的金融投资,初期小有成功,远亲近邻们都托他代为投资。投资总会有盈有亏,但李尧枚总是把盈利给别人,亏损自己摊,找李尧枚投资的人多了起来。

但不久,李尧枚害了一场大病。等他病好后,才知道好几个银行倒闭,投资的钱损失了一大半。

二十多页的遗书

回到家里,李尧枚趁夜深人静拿出票据细算,一时气恼,又急又悔,又把票据撕碎了。

第二天想起来,字纸已经被倒掉了。

所有的财产,这一房人赖以活命的财产,完蛋了,洗白了。

埃利亚斯·卡内蒂说:“痛苦的人眼里必定有火花闪耀,如果那火花熄灭,他就毫无价值了。”

火花,本来包含着希望,但最后一个希望破灭了。

清醒后的李尧枚,觉得对不起投资人,也对不起热爱他的亲人,他要以死承担全部责任。

他企图自杀,但舍不得家人,写了三次遗书又三次毁掉。

第四次写下遗书后,李尧枚做了最后的安排:借自己的生日,请全家人看了一场戏,以示惜别。

二十多天后,一个有雾的清晨,李尧枚走了。一个小女儿睡在他身边,而他已经身体冰凉。

2002年春,李致写下《终于理解父亲》一文,描述了那个悲伤的清晨,“全家乱成一团。我和二姐三姐四姐人小不懂事,唯大姐痛苦不已。她拼命地喊爹爹,多次用手扳开父亲的眼睛,希望把父亲叫醒。”

——半个世纪以后,大姐才向李致讲起父亲当年有多么爱她:

父亲给她订了《小朋友》和《儿童世界》,对她有很大影响;父亲爱带她出去玩,买糖果招待她的小朋友。

她永远记得,一九二九年的中秋节,父亲从上海回来,她在大门外玩,父亲一下轿就摸了摸她的头。

李尧枚的远行,是无法言语的悲痛与损失。好长一段时间内,不少亲戚朋友都觉得自己也失去了什么似的。就连街坊近邻,包括摆摊卖花生橘子的小贩,提篮叫卖香油卤兔玫瑰大头菜的小生意,都出声叹息:“你家的大少爷真是个好人,多可惜!”

李尧枚离去两个月后,巴金才接到了二十多页的遗书:

“卖田以后……我即另谋出路。无如我求速之心太切,以为投机事业虽险,却很容易成功。前此我之所以失败,全是因为本钱是借贷来的,要受时间和大利的影响。现在我们自己的钱放在外边一样收利,我何不借自己的钱来做,一则利息也轻些,二则不受时间影响。用自己的钱来做,果然得了小利。……所以陆续把存放的款子提回来,作贴现之用,每月可收百数十元。做了几个月,很顺利。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做去了。……哪晓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毁了,等我病好出外一看,才知道我们的养命根源已经化成了水。

好,好!既是这样,有什么话说!所以我生日那天,请大家看戏后,就想自杀。但是我实在舍不得家里的人。多看一天算一天,混一天。现在混不下去了。我也不想向别人骗钱来用。算了吧。如果活下去,那才是骗人呢。……”

从《春梦》到《激流》

李尧枚离去时,恰是巴金的《激流》写到第六章,“读完电报,我怀疑是在做梦。”

发痴一样过了一两个钟头,巴金独自一个人到北四川路,在灯火辉煌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。

巴金痛苦、愤怒,不肯认输,“我的努力刚开始就失败了,又多了一个牺牲者!我的眼前不断出现我祖父和大哥的形象,祖父是在他身体健康、大发雷霆的时候,大哥是在他含着眼泪向我诉苦的时候。死了的人我不能使他复活,但是对那吃人的封建制度我可以进行无情的打击。”

回到宝光里的家,巴金拿起笔写下了《激流》的第七章《旧事重提》,他向封建旧家庭开战了。

这部《激流》,正是巴金经典作品《激流》三部曲中的《家》,而取名《激流》之前,这部作品叫《春梦》。在上海《时报》连载时,巴金写完“总序”后,决定把《春梦》改为《激流》。

1928年11月,从法国回国途中,巴金就有了写《春梦》的打算,到1929年7月,巴金与大哥在上海相见,闲谈中,巴金提到写《春梦》的想法,李尧枚极力支持。后来李尧枚回到成都,巴金又在信里讲起了《春梦》。

1930年3月,李尧枚给巴金寄来了一封信:

“《春梦》你要写,我很赞成;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,尤其赞成。实在的,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。我自从得到《新青年》书报,读过以后,我就想写一部书来,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,现在你想写,我简直欢喜得了不得。弟弟,我现在恭(敬)向(你)鞠躬致敬,希望你有暇把他 (它)写成罢。怕甚么罢。”

从1931年到1940年,巴金写完了《激流》三部曲。回忆这十年的写作,巴金始终牢记最大的敌人——封建制度和它的代表人物,“下笔的时候我常常动感情,有时丢下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有时大声念出自己刚写完的文句,有时叹息呻吟、流眼泪,有时愤怒,有时痛苦。”

1980年,整整50年过去了,时年76岁的巴金先生记忆力大大衰退,但他的脑海里依然是“大哥消瘦的面貌至今没有褪色”,“我常常记起在成都正通顺街那个已经拆去的小房间里,他含着眼泪跟我谈话的情景;我也不曾忘记一九二九年在上海霞飞路一家公寓,我对他谈起写《春梦》的情景。”

语闻成都 | 名人信札记③ ​巴金与大哥 幸存的四封信(下)

青年时代张和卿和李尧枚

在海外的家族后人

奋斗、孤独、黑暗、幻灭。

坚强、勇敢、叛逆、新生。

生活的激流奔腾向前,带着《家》的孕育和成长,也带着“家”的血脉交融,在海外开枝散叶。

波特兰,位于美国俄勒冈州,是美国西北太平洋地区仅次于西雅图的第二大城市。因为气候特别适宜于种植玫瑰,也称为“玫瑰之城”。

在李尧枚孙子李斧心里,波特兰有瑰丽与美艳,而成都有温暖与柔软——这里不仅有90岁高龄的父亲李致,更有李氏家族的百年风影。

李斧,1985年毕业于四川大学,1990年在美国罗德艾兰大学获电气工程博士学位,后在美国波特兰州立大学执教至今,现为电气与计算机工程学终身教授。他长期致力于家族史的发掘整理,在北京潘家园,在台北故宫博物院,抑或是托朋友在日本早稻田大学、明治大学、法政大学寻访家族长辈的史料。他常在飞机横跨太平洋时,完成一篇篇家族史考略。

正因为李致、李斧父子的努力,巴金家族许多真挚感人的故事才得以呈现。

1992年,李致带着一份特别的礼物——《家》的连环画,飞往美国波特兰。

《家》的赠送的对象是上小学的孙女珊珊,也正是通过李致的讲述,珊珊对太爷爷巴金更感兴趣了。后来,珊珊给太爷爷写了三封信,出人意料,太爷爷回了一封短信,勉励珊珊学好中文。

7岁的珊珊到学校,把太爷爷给她写信的故事讲给小朋友听。有小朋友又把故事带回了家,甚至小朋友的父亲打电话到李斧家里求证:“巴金真的是珊珊的太爷爷吗?”

其实在这之前的1985年,一岁多的珊珊在上海见过巴金,不过,珊珊对太爷爷感觉有点陌生,合影时,她将头扭向了一边。至今提起这张照片,李致、李斧父子俩都还觉得有趣。

此后,1997年在杭州,2001年在上海,珊珊又见过太爷爷两次。直至2005年巴金先生去世,珊珊专程从纽约飞抵上海,与巴金先生做了最后的告别。

三次短暂的相见与相处,给成长中的珊珊留下了什么?她用英文翻译了《家》的前八章,以此对太爷爷的致敬与念想。她的翻译,也得到了巴金先生好友、著名翻译家杨苡的认可。

百年弹指,深情眷眷。生命是一条美丽而曲折的幽径,但我们一直在追赶阳光。

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尔弗里德·耶利内克说:“一直用睁开的双眼眺望,只为寻找自己,然后努力生长,力争成为森林。”

内心坚毅,努力生长,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开拓者。

(本文部分内容来自李致、李斧编选的《棠棣之华:巴金的两位哥哥》)

李尧枚致巴金的信(四)

小弟弟:

连接你好几封信,知道你一切情形,但是实在没有空复你。很使你失望,实在的对不起呵!望你原谅。自从回来,再没有比去年冬月腊月忙的了。忙到腊月二十把我的胃病疼一切发了,好不扫兴。但是事实上不容许我安静,只好撑着病体与他(它)奋斗了。把幺妹的事办完,年也完了,所以病也没有好。这两天事情到(倒)少些,精神却委顿了,所以你的信只是一封一封的接着,没有精神与你写回信,只怕你要疑我把你忘了。

读了你二月六日(邮局戳)的“我对于生活早就没有一点兴趣”一段,不觉使我异常悲痛,我也是陷于矛盾而不能自拔之一人,奈何!来函谓“哥来函……未及弟痛苦于万一也”。

此时,暂不自辩,将来弟总知道兄非虚语,恐到那时,弟都忘却兄了。唉!《春梦》你要写,我很赞成;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,尤其赞成。实在的,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。我自从得到《新青年》书报,读过以后,我就想写一部书来,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,现在你想写,我简直欢喜得了不得。弟弟,我现在恭(敬)向(你)鞠躬致敬,希望你有暇把他 (它)写成罢。怕甚么罢。《块肉余生》(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)过于害怕就写不出来了。

现在只好等着你快写成了在《小说月报》上发表,你尚没有取名的小说罢。

我一定要寄点钱给你看电影,不过要稍缓几天,这几天有点窘。

代出版合作社收的账,他们答应阴历年底交付。成都的习惯,三十晚上给钱,都算漂亮的。那(哪)知到了初一都不给。问他们,他们反说我的怪话。现在钱他们决定是不给的。我只好将收条寄上,请你转交,并代答歉意。你有空吸点新鲜空气,最好早上早一点起,去到小咖啡店喝一杯热牛奶,于你很有益。希望你听我这一个小小的要求罢。

以后你写什么东西,务请你将他(它)的名字告诉我。出版时你签名给我一部。我把(它)汇存着拥抱着,就像我的小弟弟与我摆龙门阵一样。这个要求,想来总可以允许罢。我的小弟弟。

枚 三月四日

(注:原信保存于中国现代文学馆。信件无标点,文中标点为李致后来所加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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