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天后,回到学校的大毛,抽个空晚上跑到宿舍楼下的传达室,那里仅有的一台电话前,排着长队,同学们都等着给家里报个平安。好不容易轮到他,急忙拨通号码,接电话的是老王,大毛关心“王小二”,询问他走后小狗的情况,老王说一切都好啊!喂了些肉和鸡蛋,现在王妈妈抱着在院子里面玩呢,让大毛别担心啦,注意自己身体,跟同学好好相处,跟老师搞好关系,缺钱的话就尽管说,虽然是乡下人也不能让城里人笑话。
在寒风里冻得直抖的“王小二”没听见他们爷俩的通话,它饥困交乏,缩进藤条筐深处,冬末春初了,夜晚依旧冷冰冰,院门口,皮糙肉厚的大狼狗已经睡着了,它早习惯了这样,没什么追求。
“王小二”苦苦琢磨,它的小脑袋瓜里经过日夜思索,考虑出几个方案,一,与老王抗争!二,向命运低头!三,离家出走!四,卧薪尝胆等大毛回来报仇!
想归想,屁用没有,老王只要开门来到院里,它就立刻遁回柴房,钻进窝,祈祷老家伙快走,别逗留。要是王妈妈出现,“王小二”就赶快腆着脸献媚讨好,明知道她不当家做不了主,可起码会摸它几下,偷偷扔点肥肉。
过苦日子的孩子都早熟,狗也一样,“王小二”发挥原始的聪明才智,动起头脑,它开始公关大狼狗,先示弱再哀求,靠近些就舔挠拥抱,传达同病相怜的信号。大狼狗见识不太多,“王小二”对它使得这一套,还真吃,吃得津津乐道。
哥俩可以在一个盆里吃饭的事,老王不知道。大狼狗是看家的狗,每天即使一顿也总有点荤腥,狼狗倒不怎么挑食,从小到大吃的一直糙,只要能饱无所谓好不好,馋没有用,在闭塞的农村,饭菜不馊就能接着下酒......
大狼狗叫:“疙瘩”,钢筋铁骨、耿直憨厚,它不在乎“王小二”算计着盆里的那点肉,长久的孤单突然有个依赖它的朋友,自尊得到满足,哪有什么富二代?还不是一样生活在院里?咱们是狗!跟人平起平坐的想法扯淡、不靠谱。
在混的日子里,“王小二”油滑成长,时不时也溜达到院外,警觉地探索未知的江湖,朋友没有交几个,亏却不少吃。乡下狗界生存法则极为简单:拳头硬的才是大哥。每当它哭爹喊娘的逃回家,院门口的“疙瘩”总挺身而出替它挡,实力面前,撵着它的那些地头蛇只得作罢,虚张声势骂几句,散了。
“真够义气”!这是“王小二”对“疙瘩”由衷地评价,它四脚朝天躺在地上,露肚皮扭动身体,向“疙瘩”传递非君不嫁的讯号!嗯……“王小二”是母的。
狼狗“疙瘩”考虑过伴侣的问题,但“王小二”实在太年少,矮矬小,一岁还不到。它对邻居家的虎妞颇有兴趣,奈何铁链拴住脖,隔着院墙嗅春来的气息,哀叹连连,失了食欲,热血翻涌,莫名脾气暴躁,“小二”恰到好处地安抚,多少抹平它一些忧郁。院门口,体型悬殊的它俩拥在一起,“疙瘩”惦记虎妞,“王小二”思念大毛,四目朦胧,渐渐睡着。
少年人的心思飘忽不定。
王大毛返了校,起初空闲时常常想家里那个狗宝宝,挂念它是否吃得香睡得饱,是否一切安好。跟家里通话时,听筒那头的老王总奉上满意的报告,让他没的挑。
两个多月后,大毛和同学听了场演唱会,十八线的乐队在四线城市边缘的县广场嘶吼、奔放,听得王大毛血脉贲张!摇滚啊!太TM爽了……
兴冲冲买了吉他的大毛开启新的乐章,如痴如狂,沉浸在艺术的世界、重金属的海洋。至于远方家里的那个小朋友,偶尔才想想......
“王小二”望眼欲穿等着大毛,每天都是煎熬,它怀念那双温柔的手,怀念大毛搂着它时的细语轻声,尽管身边有“疙瘩”甘苦与共,但爱的滋味不同。
慢慢的,在与家里的通话中,大毛渐少提及那只小狗,即使说,也一笔带过,更多的是描绘自己的音乐梦,和刚刚解锁的天赋。老王便笑眯眯地听,见缝插针叮咛几句别误了学业就行,再就是钱够不够用。
喝过酒的老王去院子里的茅房,他瞟了一下睡在“疙瘩”腹旁的小白狗,“哼”了一声,他的眼里,“王小二”是个多余的寄生虫,大毛的关注出现了破绽,那就好办!
天儿热起来了。终于,暑假前的一次对话里,老王试探大毛,四姐夫的外甥女儿想要只小狗,来家玩的时候看上了“王小二”,闹着要抱回去,因为不知道儿子的意思,他没敢答应,这档儿问大毛,行不行?
犹豫了一秒,大毛说:妮喜欢就给她吧,好好养着就行。“好!好!”老王对着话筒使劲点头,就像这不是个谎言。
远嫁的三姐生二胎,王妈妈收拾行李准备去伺候月子,走前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,“王小二”看着她忙进忙出的,挺疑惑,瞅着她院后摘了些杂草,瞅着她院前晾了些干鱼,瞅着她往柴房里堆了些木头,瞅着她将清水注满瓷缸,瞅着她背起大包小卷出了院,关了门。
突然,静悄悄的院子让“王小二”碜得慌。它把脏兮兮的身体用力靠向“疙瘩”,莫名抖了几下,尽管习惯了被忽视,可今天,仿佛有些不寻常,它紧张得舔了舔嘴唇,又往“疙瘩”身上挪了挪。
中午,老王给摩托车加了油,去村头的杂货铺打了桶酒,哼着小曲儿喝了一个下午,直到炕桌上一片狼籍,他眨着眼盘算,迷迷糊糊中睡去。
天黑下来,村里炊烟四起,“疙瘩”和“王小二”还没吃饭,大眼瞪着小眼干着急。平时负责伙食的是王妈妈,照目前看,今天这餐能不能吃到,真保不齐。
屋里灯亮,老王醒了,“疙瘩”兴奋得站起身,把脖子上的铁链抖得哗啦啦响,“王小二”也高兴,围着“疙瘩”转圈,嘿嘿,看样子这老家伙还没忘了我们哥俩。
腊肉、零碎的鸡爪、咸蛋、玉米饼,量大份足,跟以往比,今天这顿绝对硬气!二只狗子头埋在盆里,酣畅咀嚼、渍咂有声,一对长短不一的尾巴雨刷似得摇动,表示感激和满意。
破天荒的,老王没进屋,蹲在院子里抽烟,他眯缝着眼睛盯着狗子吃饭,把手里的火柴盒掂来掂去,“王小二”偶尔扭头,老王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。
真饱啊!短暂的狗生,活得是一张嘴,没有什么比吃更让它们感到幸福、满足,人给它们一口饭,它们会拿命来换!
老王直起腰,走到水缸前兜了一瓢水,倒入那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狗盆里,冷不丁俯身抄起毫无防备的“王小二”,小狗有些懵,四脚乱蹬,却脱不出掌握,急得“吱吱呜呜”叫,“疙瘩”也懵,本能地扬头呼应。
老王不理会,晃悠到摩托车前,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打开摩托后面的箱兜,拽出来个尼龙口袋,攥紧小狗塞进去,将口袋的带子挂在把手上,翩腿跨上车,在“王小二”悲鸣不已、“疙瘩”上蹿下跳中,摩托车嗡嗡嗡发动起来,冒着刺鼻的烟,划了半个圈,驶出院。
渐行渐远,狼狗的吼叫已经听不见,村道空空荡荡,风驰电掣的摩托迎着呼啸而来的风,老王眯着眼挺着胸,在暗黑的路上驰骋。
他,是有计划的。
“王小二”这样的狗,小而不凶,村里没有人家会收留,农村需要帮手,谁养“废物”?大毛四姐夫的外甥女儿要?是他编排的故事,除了老王,没人知道。
远远扔了,是最好的选择,那个小心眼的二姐夫曾经提议杀掉!老王没吭声,他虽然固执但心不毒,迷信点讲,当初大毛让小狗姓“王”,多多少少有影响。
远远扔了!十多里外过桥是秦庄,大毛四姐家就在那个庄,桥西一大片玉米地,到了那一抛,神不知鬼不觉,万一儿子问起来,日后也有个说辞,四条腿的狗跑丢了正常不过,能不能活看它造化吧……
边驶边想,风阵阵刮到脸上,高粱酒的劲儿翻涌上来,老王这一下午没少喝,眼被吹得发涩,摇摇头,脑袋有点儿混沌。快了吧,快到了。
车把上的口袋飘荡,无声无息。
路有些颠簸,风吹得老王眼睛疼,他右手握住油门,抬左手揉,两轮的摩托车略往侧偏,碾过个石块,一下失了平衡,老王赶忙探身抓把手,已经来不及,“轰”地一响,摩托斜翻地上,轮毂擦着地面丝丝闪火星,车把上的口袋甩了出去,老王翻滚身体栽进道旁陡坡里。
月光懒散的铺在乡路上,其实风,没那么急。
离桥半里处有个弯道,对向慢慢吞吞转过辆拖拉机,开车的“二胖”跟老王一个村,在秦庄弟弟家吃了饭,顺便拉回几块做鱼缸的玻璃,虽然垫着厚厚的纸箱布头,他也不敢大意,要是磕破了,多可惜。
谨慎地过了桥,拖拉机扭扭捏捏不紧不慢跑在弯道上,“二胖”裤兜里的半导体正播放着悠扬的歌曲,他轻轻跟着哼唱,心里琢磨鱼缸的形状、式样。
“喔汪!!喔汪!”借助拖拉机昏黄的灯光,“二胖”发现前面道上一个小小身影,横卧在那里,一耸一耸,声音急促、凄厉。
“狗崽子!起开起开!趴在这想成肉泥啊?!”二胖笑嘻嘻揶揄骂,威吓着按了按喇叭,说归说,质朴的他还是松了脚底的油门,好歹也是条命,压过去,犯不上。
小狗一瘸一拐蹦跶着,朝路边踉跄,“二胖”不再搭理,微微加下油,想继续走,“喔汪!喔汪!”狗子又掉转躯体,冲着拖拉机跳过来,差一点点就撞到轮胎,“喔汪!喔汪!喔汪!!”
疯了吧你!“二胖”低头吼,他坐得高,看不清楚狗子啥样,只从个头判断,这个玩意儿小并且单薄,可那个气势,仿佛车匪路霸在截道。
邪门了……天晓得“二胖”为什么停了拖拉机,蹦下车的他自己都感觉诧异,一只小破狗竟然毫不畏惧拖拉机?后台再硬,皮肉也干不过铁机器呀!
现在换小狗不搭理“二胖”了,小家伙又跌跌撞撞地往路边奔去,叫声变得尖锐,夜下听,像鸣笛,“二胖”随着它望,瞧见了道上的油迹,再向前,瞧见了扭曲的摩托,直到,瞧见了坡下昏迷不醒的老王。
摩托事故,脑震荡、右臂骨折、大面积擦伤,不死摔成这样就是神奇。缓过气的老王躺在镇医院的床上,缠着纱布吊着绷带等护士。入院到现在是第四天了,头还是沉沉的,屁股连着腰部略微用力就呲牙痛。
他是二胖送来的,这份人情顶一个水族馆。护士推小车进来,量过体温开始扎针、换药,嘴巴有一搭无一搭的与老王闲聊。“可不兴在病房里面抽烟了哈!大爷!你瞅瞅你,老胳膊老腿了还跌这么厉害一跤!”
“是!是!不当意啊!亏了我村那个二胖子好,要不这老命就丢沟里啦!”
“啥呀?还不是你家那只小狗立的功劳?把你送来那天晚上,开拖拉机的大哥讲,你们家小狗硬堵住他车不让过,也真是蹊跷,它咋知道你翻那个沟里去了呢?还知道找人帮忙!哈哈,人精啊!”
“啊......!”
“你别动!别动!”
“狗哪?” “狗?你是那个大哥背来的,没看着狗呀?回家了吧?”
放下医院走廊里的电话,老王愣神了很久,“二胖”唠唠叨叨的那些话,堵在他胸口,闷住了喘不上气来,呆滞半天后,他蹒跚回病房,费力换衣服,衣服是大女儿带过来的,他就告诉了老大,家里其他人他不让知道。
翻车的地点老王问了二胖好几遍,他不理大夫的劝阻,吵架般的出了院。在镇上他雇了辆三轮车,歪脖子扭腿拧巴坐着,顺回村的路摸索前行。
过了弯道,车慢下来,再开会儿老王下了车,他让车夫在路边歇着,自己缓缓地靠道沿迈动脚步,前面几十米处,地面油迹依稀可见,破裂车灯的碎片星星点点,摩托车已经被热心的二胖和他弟弟抬走了,旁边槐树下,一个破败的尼龙口袋格外醒目,映进他的眼、刺着他的心。
老王环顾四周,两排树一条土路,腿有点抖,他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,嘶哑着喉咙喊:“小二、小二、王小二。”周围只有蛙鸣。
“小二!小二!小二!”四下鸦雀无声。
“王小二!!王小二!!王小二!!”随风回荡。
“王~小二!王~小~二!!王~小~二!!!”震耳欲聋!
倔强的老王撕破了嗓,他握紧拳头、抻拉脖子对天对地对树对草一遍一遍呼叫,像狼迷失掉幼崽在哭嚎。
不知道多久,他猛地泄了气息,一屁股瘫倒地上,如雷劈。
身后面隐隐传来嘤咛,老王手扶地转过头,路沿旁草丛里,那只脏兮兮的小白狗畏懦着露出头,疲惫不安的身体显得有些许怕,可激动摇摆的尾巴表露无疑的欣喜!
遍体鳞伤的它,一直没有离开这里,即使那么恐惧,现在,它哆嗦着试探着凑向老王,因为前些天那最后一顿饭是他给的腊肉。
大毛的爸爸捂住脸,老泪纵横……
“王小二”是被搂在怀里回的家,固执的老王没坐车,因为屁股疼。
这件事他不会跟老婆说,不会跟女儿们说,更不会跟大毛说。他跟二胖喝了几顿大酒,彼此心照不宣。
柴房的藤条筐烧进了炉堂,“王小二”上了炕,睡在户主的枕头旁,偶尔会去院里跟“疙瘩”玩闹,像微服私访。
村里人经常看到老王抱着它来回晃哒,时不时掏出根火腿肠,咬开包装一块块喂,老王一买就是一箱,爱屋及乌,“疙瘩”的饭菜也越来越香。
空闲了,老人小狗拥卧在河边看夕阳。
“它是我养的狗”,老王跟村里所有人这样讲。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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