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4年4月的一天，春寒料峭，微凉的风刮得树枝摇摇晃晃，几缕流云遮挡着夕阳，暗淡的光落在窗台，在玻璃上映出微微的光。

一个年迈的妇人，孤零零地躺在美国纽约皇后区圣约翰医院的病床上，微弱地呼吸着。

她歪着头望着窗外，道道沟壑如蚯蚓般爬满她苍老的脸庞，干枯如树枝的手上布满黑色斑点，整个人似一座雕像，暮气沉沉。

她似乎还在等待，又似乎在追忆往昔。

终于，她眼里的光渐渐熄灭，如同冬日里划过天空的一只鸟儿，倏忽而过，了无痕迹。

至死，她都没能等来亲人的探望。

这个老妇人，就是陈独秀最小的女儿——陈子美。

明明是名人之后，为何她会凄凉离开人世？

这一切，还要从90年前说起。

1912年，在一阵婴儿的啼哭中，陈独秀家中迎来了最小的女儿。

彼时，陈独秀和自己的第二任妻子高君曼感情正浓，女儿的诞生给夫妻俩带来无尽的喜悦。

陈独秀给她取乳名叫“喜子”，大名“陈子美”，一则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，二则也是希望女儿的人生处处欢喜。

当时的陈独秀并不知道，这个女儿的一生会那样磨难重重。

或许是受到自己爷爷的影响，陈独秀在对待子女的教育问题上，和爷爷一样，极其严厉。

唯独对小女儿陈子美是个例外。

哥哥姐姐们都不敢去父亲的书房，幼年的陈子美却不怕。

她常常自己跑到父亲的书房里，从书桌下面的抽屉里找到花生糖、芝麻饼吃，“父亲笔耕不辍，我坐在小凳子上吃个不停，后来他忘了我，我也忘了他。”

这样的画面，成了陈子美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回忆。

陈子美13岁那年，向来夫妻和顺的陈独秀和高君曼感情出现破裂，高君曼毅然带着陈子美姐弟二人搬到了南京。

陈子美并不知道父母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，她只知道，从繁华的上海到破旧的草屋，她和弟弟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，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之乐。

家庭破碎、父母分开的感伤，时时弥漫上心头。

每当夜里，漆黑的天空挂着几点星辰，寒风呼啸着刮过屋顶，听着母亲压抑沉闷的咳嗽声，躺在床上的陈子美，都会对未来产生深深的迷茫。

可现实不容许她有太多的感伤。

因为生活拮据，陈子美和弟弟只能选择半工半读，弟弟选择学电讯，陈子美则选择攻读妇产科。

也幸亏是这一决定，让陈子美在往后的颠沛流离中，有了唯一可以赖以生存的技能。

然而，就在陈子美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时，一场更大的变故陡然发生，彻底摧毁了她的幸福。

1931年，独自带孩子生活了六年的高君曼，在贫病交加中走到了人生的尽头。

弥留之际，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。

她恋恋不舍地看着孩子们，眼角缓缓滑下一行清泪。悲痛欲绝的陈子美紧紧抓着母亲的手，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母亲。

可再多的不舍也没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。

那一刻，陈子美心里明白：从今往后，自己再也没有家了。

或许是对家庭温暖的执念，或许是对缺失父爱的执着，当情窦初开的陈子美第一次遇到张国祥时，这个大十岁的男人，就这样闯进了少女心里。

当时的张国祥，谈吐不凡，仪表堂堂，又在银行和供销社工作，无论从哪一方面，都是做丈夫的合适人选。

陈子美带着恋人去狱中探望父亲，希望得到父亲的祝福。

万万没想到，父亲极力反对这桩婚事，还撂下狠话：

“年幼无知，后果不堪设想！”

倔强的陈子美执意要嫁给张国祥，父女二人在狱中大吵一架，不欢而散。

得不到父亲的支持，母亲又早已离世，陈子美找来自己的外婆做主，如愿嫁给了张国祥。

当她披上婚纱缓步走向前方的那一刻，她以为，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男人。

怎料世事无常，一场更大的风雨，正在向她袭来。

1936年，陈子美即将临盆，生下她与张国祥的第三个孩子。

张国祥找来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照顾她，并告诉她，这个女人是自己的“表妹”。

此时的陈子美正沉浸在再为人母的喜悦中，没有深究丈夫话语的真伪。然而，“表妹”却在不久后摊牌，自己其实是张国祥的原配蔡氏，而她带来的孩子，就是他们的小女儿。

蔡氏的话犹如一记闷雷，震碎了陈子美的梦。

她大吵大闹要与张国祥离婚，张国祥自然不肯。权衡利弊之下，他选择和原配蔡氏离婚。

然而，蔡氏“离婚不离家”“每个月都给她一定生活费”的要求，给他们的婚姻生活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。

也为陈子美后来的颠沛流离，埋下了伏笔。

1939年，日本轰炸重庆，匆忙逃亡中，陈子美三女儿失散。

这件事就像一个导火索，让陈子美好不容易压下委屈维持下去的婚姻，随之走到了尾声。

不管外表如何斯文白净，她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倔强刚烈的女人。

和张国祥分居几年后，陈子美再难维系独自带着四个孩子的生活。走投无路之时，她不禁想起当年和母亲弟弟过的那段凄凉时光。

时光如白驹过隙，往事历历在目，直到此刻，她才深深理解了母亲当年的艰难。

难道自己要走母亲的老路？

身若浮萍，随风漂泊，她忍痛留下四个孩子，和张国祥离婚离开南京回到了上海。

在这里，她遇到了第二任丈夫李焕照，还生下了两个儿子。

她从不和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世，也从不和孩子们说起自己的外祖父是谁。

有次，大女儿张树德问她：“爸爸说我的外祖父是陈独秀，是不是？”

陈子美勃然大怒：“你外祖父早死了，你问他干什么？”

她极力淡化自己的过往，然而，她终究还是因为父亲的身份，再次失去了自己的幸福。

1970年9月的一个深夜，年近60岁的陈子美悄悄来到大鹏湾，把几个装食用油的铁皮箱绑在身上，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海里。

初秋的夜，风吹得海浪翻滚，海水打湿了她花白的头发。

她双目炯然地望着前方，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在海上漂流了9个多小时，终于抵达香港，和儿子汇合。

连警察都忍不住惊叹：“你可是60岁高龄渡海到香港的第一人！”

随着这场偷渡的顺利结束，陈子美彻底和大陆的家人们失去了联系，与儿子在香港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稳生活。

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，自己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，会是如此的孤独、凄凉。

1991年，陈祯祥到香港探望父亲陈鹤年，无意中见到了父亲的一个邻居。

邻居一见到她，就好奇道：“你长得很像我在加拿大认识的一个产科医生。”

陈祯祥一听，来了兴致。

一番交谈下来，陈祯祥不禁惊呼：“阿姨，你说的这个医生，就是我的姑妈！”

直到这时家人们才知道，陈子美依旧活在世上。

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，此时的陈子美，正在经历一场致命的打击。

从香港到加拿大，再到美国定居，那些年的煎熬，陈子美从未和别人提及过。不管走到哪里，她都坚持精进自己的妇产科技术，还攒了一些钱，在纽约皇后区买下了一个合作公寓。

本以来接下来的生活可以衣食无忧了，可就在她生病期间，小儿子却卷走了她所有的积蓄。

一生心力，付诸东流。

1997年，疾病缠身的陈子美因交不起公寓管理费被告上法庭。

万般无助之下，她终于向外界求助：“我这辈子屡经磨难，没想到如今85岁还要面临流离失所的困境。”

当她得到“中华海外联谊会”的9000美元援助时，忍不住热泪长流：

“还是中国人好，还是中国人好啊！”

远在大陆的两个女儿得知了母亲还健在的消息，一直想和母亲再见一面。

然而，还没等这个愿望实现，陈子美就突然发病住院，凄凉离开人世。

纵观陈子美的一生，幼年父母感情破裂，成年后历经两段婚姻，生下7个孩子，生逢乱世，一生漂泊。

她一直试图追求一个安稳平淡的生活，但命运却偏偏带给她诸多磨难。

当她躺在病床上，回首往事，是否后悔当年与父亲的那场争执？

2004年5月，陈子美远在大陆的儿子李大可得知了母亲离世的消息，在华侨的帮助下赶往纽约处理丧事。

此时，距离陈子美离世早已过了一月有余。

李大可按照母亲的遗愿，找出她当年的结婚礼服，郑重地给母亲穿上后才下葬。

或许，在陈子美人生的最后时刻，她所怀念的，依旧是当初穿着婚纱走向礼堂的自己。

只是在那时的少女心中，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在如此凄凉中落幕。

当她手捧鲜花低头浅笑时，她的眼睛里，盛满了万千星华。

• END •

文丨淡淡翠

文：沐阳

作者简介：淡淡翠，山野草木，煮字为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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