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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老是一种什么范儿

1996年春,朋友范君约我去敦煌、麦积山。敦煌神圣至极,“麦积山”三字如雷贯耳,因为麦积山在天水,即古秦州。天水是有史可考的远古之城。它的古老很凛然地静止在那里。儿时读三国,不知怎的,就是喜欢姜维。而姜维,就是天水人。还因此梦见天水关,梦见城堞和吊桥。稍长些读古诗了,喜欢李杜。李白也是天水人。杜甫呢?他有年几个月里,就地写了一百多首秦州诗。也就这些诗,成就了诗史上的杜甫。秦非子在渭河边牧马,有功封邑,即所谓秦邑。之后才有秦州,才有了嬴秦的发迹。不可一世的始皇帝,原本是弼马温的子孙。匆匆记起这些,我欣然应约。记得那是一个午后,上海静安寺阳光明媚,抬眼见山门背面,“为甚到此”四字大匾,不禁感恩万幸。五月就成行了。先飞到西安,从那里坐车去天水。秦州夫子李桂梓专程来西安迎接。他早年就读兰州大学历史系,满腹才华,天庭饱满、地角丰隆的长相,出众的轩昂。他是陇西成纪人,和李世民、李白同宗。他说成纪李家不出五服,都是这个面相。他这话也够“轩昂”。当晚他带大家登上西安城墙,他说东北面是蒲城,也就是古时的奉先。杜甫曾去过,中途还写出了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的名句。南面就是终南山了。古时候住过许多谋求功名的隐士,所谓“终南捷径”。那晚,我听到了一种很古老的乐声,夫子说那是有人在吹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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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我们坐车前往天水。途经周原、所谓“借道灭虢”虢的旧地,过宝鸡、也就是古时的陈仓。进入秦岭北麓,过大散关,登上秦岭,见到了秦岭顶点的石碑。站在碑前,头上云天,抬手可以触摸。脚下是深谷山脉,苍鹰盘旋,还有入蜀的火车在山谷中出没。夫子说,盘山公路很快会全部通车,以后再上顶点的机会不大了。那天有的是依依不舍,毫无韩退之“云横秦岭家何在”的伤感。记得那天和秦岭石碑的留影,我和陆俨少大弟子褚光逵老先生同框。人生的稀奇,难以预料。我和他仅此一遇,无有以往,也无后来,而人生中非常难得的一瞬,却是几乎毫无瓜葛的我和他两人共有。深夜,往西翻越秦岭。夫子在黑暗里说,左手是汉水西流。我朦胧中听到水声,感觉似乎比眼见的更真切。子夜过后,到了天水。很失望,苍茫古城,没有城墙,也没有吊桥。天水和兰州乃至整个甘肃,地形都是南北窄、东西长,好像兰州拉面、河西走廊的模样。接连几天,去了卦台山、南郭寺、杜甫草堂。才知道,天水还是伏羲、女娲的故里。记得儿时翻看中国地图,发现最中心的一点,是天水。伏羲、女娲出生在这里,想来也是天意。卦台山缅怀了伏羲,自然要去陇水凤山之间拜谒女娲。黄土遍地,古老的女娲庙。在四邻的人群里,点烛焚香,突然发现女娲的脸,和四邻的女孩很像。都是俊俏的眼睛,秀气的鼻子,还有小巧的嘴巴。还都是嫩白的肤色。历来说“天水白娃娃”,我看还可加一句,“天水女孩女娲脸”。伏羲、女娲,有人说是神话。天水还有个大地湾,还留着八千年前先人真切的遗址。残壁不存,断础犹在,特别是地面光滑紧致。专家认定,这铺地的材质,和如今上好的水泥相仿。八千年,不能说和我们相隔一个冰川期,只是先人如此的能力,仅用“神奇”二字,实在敷衍不过去。再说大地湾还出土了个娃面陶罐,竟然也是天水至今到处可见的女娲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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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一早,我们路过秦安,去凭吊五十里外三国时候的古街亭遗址。秦安,也就是史书上说的陇西成纪。渭河边秦非子牧马之后,这里还是李广、李世民的故乡和李白的祖籍。高原黄土,风云依旧,这地方怎么看,都感觉气象不凡。车行半路,夫子突然指着山谷之中一处,是他的家,即兴请大家下车去看看。大家欣然下车。陪同的天水市一位领导面有难色。一旁县里的一个人平静地对他说了句:“他们是文人啊。”那领导会心一笑,不说什么了。夫子家在山谷里。门口一条短巷,朝西一头就是山麓。虽是五月,山麓杂树横斜,枝叶纷披,远多于繁花。有风吹过,但觉萧瑟。他家有个小院,其间井础、磨盘、犁锄之类,长物纷然。进了屋内,得见墙上挂着霍松林、林散之的字。夫子在家乡中学教语文,还是一位诗人,还和李白同宗。二十年里,他四下江南,三番入蜀,还东出潼关,走马燕赵,交游天下。数千里路途,他都是徒步、乘舟、搭车,独自去来。娇巧的妻子,独自操持家务,只担着个夫子美眷的名声。来到山野人家,大家散落说笑。夫子说我来天水,收获会最大。他说,到过这里了,以后写诗会有豪气。记得当时,我正靠在门上,直觉哪辈子来过这里,心里冒出一句诗:“今来始觉到家门。”夫子有个儿子,属蛇,惊蛰节气生的,取名“应雷”。夫子后来有了孙女,要我给取个名,说她命相缺火。我给取了火神祝融的“融”字。李融现在六七岁了。前几天见她相片,头上竖着两根小辫,萌萌的,女娲脸。上文中“县里的一个人”,姓安。他是安维峻的曾孙。天水市政府对外宣传册里,有安维峻整版照片。他是晚清重臣,曾弹劾李鸿章,其实是弹劾慈禧,后经众臣求情,才免一死。削职回乡之日,珍妃兄长特地篆刻“陇上铁汉”印章送他。他一路由“大刀王五”护送,回得故乡。安家至今在当地受人尊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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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街亭在很荒落的路途尽头。一路上道旁的屋舍大抵是泥土和茅草盖的。道旁有零星闲人蹲着,无所事事。祁山边的街亭,是当时蜀魏边境。史上的诸葛亮五伐中原,二出祁山。姜维九伐中原,七出陇右。到此看来,大抵都是边境争斗。失街亭之战,发生在诸葛亮初伐中原、一出祁山的时候。诸葛亮竭尽心力,初战即遭大败。可见他和后来的姜维,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说法,是真的。当地人至今沿用“曹、刘”二字,来代称“我、你”,譬如“曹留,刘走”就是说“我留下,你去”。天下的分合,所谓“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,原本是寻常的事情,有着内在的定数。绝顶聪明的诸葛亮,也知道“人力不可为”。而那个扶不起的刘阿斗,居然做了四十年蜀主。杜甫晚年在秦州住了差不多一百天。大多的说法,杜甫携家来秦州,是因为关中饥乱,“万里饥驱”所致。而到了秦州,他的生命光芒万丈。从《秦州杂诗二十首》可以知道,他个人的气象、家国的苦难,还有秦州万古的苍茫,熔于一炉之后所成就的伟大,无人能出其右。五律,其实是旧体诗中最坚韧的内核。杜甫在秦州,破解了它。他是真正有力量破解五律的人。因此,他的七律《登高》、歌行体古诗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等杰作,都只是苍梧大木,开枝散叶而已。麦积山很神奇地在秦岭的西端,在长江和黄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上。都说天水是陇上江南。这话是对的。它和江南的区别,我看只是绿更沉着一些,风更硬朗一些。麦积山石窟,它泥塑的佛、菩萨,和沙弥、供养人,是最好的。因为那些不留姓名的匠人,所塑的是自己,是和自己一样的俗人、无足轻重的人、宛如草芥的人。他们认为佛也好,菩萨也好,沙弥也好,当然供养人就不必说了,都是和自己一样的生死哀荣、电光雷声。这个世界上,可能只有这块土地上的人,怀有万古不老之心,如此寻常、如此从容地把自己的面目、自己的笑容塑在泥土里,铭记在时间里。因为只有他们明白,无边际的时间里,只有人的面目、人的笑容才是最美的。麦积山石窟前有条蜿蜒苍翠的小路,当地人说,玄奘当年在此经过前往西域。那个下午,我一个人久久地站在那里,看落日西下。天水,可说是渭水起源的地方。杜甫怀念李白有两句诗“渭北春天树,江东日暮云”。他是上句说自己,下句说李白。看到了渭北出奇清秀的春天树,突然感觉这两句也许都是说李白。李白原是这里的人,可他没来过,他飘零如云,最终失去了沉浸万古的机会。这是最令人伤心的。

本文为作者在解放日报所开专栏“鬓有丝集”的新篇。 本文配图来源:新华社

栏目主编:黄玮 文字编辑:黄玮

来源:作者:陈鹏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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