兄长方英主

文丨方英文

庚子鼠年，疫情天灾，家国不顺。冬月二十四下午五时，忽接噩耗：两小时前，堂兄方英主于老家装置太阳能间歇，回房喝水时，突发心肌梗塞，溘然离世，享年六十有八。

呆坐许久，悲极无泪。每年的腊月，他都要送来一箱他亲手制作的变蛋和点心——自此以后，我再也见不到他了！

我老家叫程家川，却没几家程姓；方姓也只两家。我家住下川，叫安岭子，他家住上川，叫栗子沟。两家距离二里地。我祖父方朗然，医生；他祖父方步亭，我叫二爷，乡绅，民国政府时当过联乡主任。若说血缘，印象里这俩老兄弟似乎出了五服。但是住得近，品性学识两相当，所以亲如骨肉。每年正月，我祖父都要带着晚辈上栗子沟给二爷拜年。围着火塘听俩老汉话古道今，胜读一流私塾。

英主兄初中毕业，出身不好未被推荐上高中，回家当了农民。他一表人才，国字脸，大眼睛，表演“四个老汉学毛选”尤为生动喜人。加之祖上美德四乡，公社干部觉得他种地浪费了，就安排到一个小山沟当民办教师，十来个学生娃。

我当时念初中，不通公路，周末就人力担运货物，挣钱，百里百斤四块五。我只能驮一袋盐，五十斤。途中恰好经过英主兄学校，必定吃他一顿饭。他说我字比他好，让我竖写几幅毛主席语录，贴教室墙上。

后来推荐他上大学或中专，皆因出身不好未果。但他教书与为人双佳，遂转为公办教师。后又入党，校长任上退休。女儿女婿在西安，儿子儿媳在宁波，皆经商有成。他夫妻俩将几个孙子管大，他自己却未留半言，倏忽谢幕人生了！

英主兄一生教书于家乡，最远不过四十里地。我母亲一人在家，每有什么事，买药、补屋漏、接电线，收拾水龙头啊翻修房子啊，等等的大烦小事，只要给他打个电话发个短信，他必定第一时间赶到。我说感谢话时，他总是哈哈笑着拦住：“我妈去世早，给婶娘尽孝等于给我妈尽孝，高兴！”他父亲旧社会教书，解放后开除回家，抑郁而终，年仅三十四岁。他母亲叫聂道慧，大家闺秀，慈贤亲和，缝纫与厨艺闻名远近，我叫二娘。二娘与我母亲及另外几个婶娘，综合成为我长篇小说《群山绝响》里游宛惠——这一伟大美好的母亲形象。

暂停，泪流难禁，眼花字乱。

方英文 手札

英主兄俊朗阳光，热爱人生，好奇万物，同步时代。在我们那个深山里，他第一个学车买车，第一个开网购物。不论谁家借用车，他都不打磕绊。有时索性，亲驾听遣。亲友子弟学费困难，他出面筹措。婚丧嫁娶，从不缺席他。再手足无措的场面，他一来，大家的心就放松了，有办法了，不是个事了。于是户门公推他当“族长”。

英主兄率真透明，脾气急，性子直。偶尔说话欠妥，我就批评他（事后奇怪我哪来资格批评人呢），他哈哈一笑，头一偏，斜靠沙发睡着了！找出大衣盖他，让他好生睡一觉，因为他累呀，老是忙活别人的事。有次我拿茅台招待他，他说正吃药不能喝。剩余大半瓶让他带走，不吃药时喝。他不接，说带回去糟蹋了，年轻时喝多了。他就这么坦荡如儿童，难道带回去别人不能喝？他不接，也让我尴尬。我开玩笑说你这个方英主的名字叫得太大，要当李世民的架势。可惜叫漏气了，只能当个校长完事。

方英主先生，一生帮助别人，却在自己辛苦建造的，朝夕采光、敞亮美好的，本该再住几十年的老家房子里，说走忽然走了！你不欠任何人，你不让亲友们为你做点什么事，帮点什么忙，大家是何等悲伤，遗恨！

茅台一瓶，献兄灵前，三拜尚飨。

2021年1月8日，早晨寒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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